酱鱼籽

致郁短文

  踏入小学开学典礼礼堂的那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能在人们身上看到一串数字。我还记得，在那一天身边小朋友们的数字，大多是个位数，最大的也不超过十五；家长们身上的数字，从数十到数千不等；而我自己的数字是8。

  之后的几天，我试着告诉老师、父母和身边的小朋友我能看到数字的事。可是，他们不仅不相信我，还说我是骗子，父亲更是因为觉得我在说谎而打了我一顿。于是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向别人提起我能看到数字的事，我的数字也在那几天内一下从8跳到了18。

  二年级的一天晚上，母亲要加班，而父亲又要参加一个同学聚会，于是父亲将我带去参加了饭局。在饭局上，我看到了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他戴着一副在这个年龄不常见的厚眼镜，打扮得斯斯文文的，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吃着，头上还顶着比同龄人和我高出两倍多的数字。

  我听着他那穿着名贵西装的父亲兴致勃勃地向周围的人炫耀着自己的儿子：在贵族学校能考全班第一，奥数经常拿奖，钢琴考级过了X级，绘画达到了XX水平，会说XX种语言等等。。。还未来得及换下工厂制服便来赴宴的父亲听得眼睛都红了。

  回家之后，父亲边说着“看看别人XXX，比你优秀太多了”之类的话，边强硬地把我的所有空闲时间都安排了补习班和兴趣班，即使那些补习班无聊得让我作呕。

  六年级的毕业典礼上，我代表所有毕业生在讲台上发言。对于上台发言这件事，老师们觉得我升学考试成绩是顶尖的，而且才艺多端，没人比我更适合，即使长时间只顾埋头学习的我性格内向，同时还没有任何演讲的经验。

  我已经不记得在礼堂的讲台上，强忍着双腿颤抖时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父母在台下骄傲和炫耀般的眼神，和满堂学生头上平均只到我的不到一半的数值。

  在很长一段时间来，我都不知道那个数值代表着什么，直到那天演讲时，我无意间暼到了二年级饭局上认识的那个孩子，此时他的数值已经比我低了一截。我仔细回忆了一下：一年级时，我知道自己拥有了别人没有的能力，我的数值上升了；二年级时，那个富家子的才艺和成绩都比我强许多，所以他的数值比我高很多；而现在，我的成绩和才艺都超过他，甚至能代表全年级学生讲话，所以我的数值超过了他。“我能看到的那个数字是人的‘优秀值’。”对于这个自认为猜得八九不离十的答案，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一点。

  初三的时候，我和父亲吵了一架，只因为在学习的强压之下，父亲不同意让我周末休息一天。“明明我的成绩在重点中学都名列前茅，‘优秀值’也远比别人高得多，凭什么不让我休息？！”一向听话乖巧的我一气之下爬上了位于八楼家中的窗台，以死相逼。

  “老子生你养你，还花大价钱帮你报班、转到贵族学校，你还有脸了？！”父亲大吼道“有胆你就跳！”

  我在窗台边站了一分多钟，望着脚下呼啸的风，渐渐失去了勇气。最终，伴随着“优秀值”从发怒时的暴跌恢复了平时的水平，我低着头走下了窗台。那天我明白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忤逆父亲了。从那以后，我的成绩随着“优秀值”上涨了许多。

  我的成绩在拥有“高考工厂”之称的重点高中一直名列前茅，也严格遵守着分别来自老师、学校、家长给我定下的无论合理与否的各种规矩。在一次次战胜了早恋、娱乐，以及一次又一次对学习和生活强烈的反胃感之后，我的“优秀值”甚至超过了绝大多数的成年人。随后，我自然而然地按照父亲的意思报上了最好的大学最热门的专业。

  顺利大学毕业之后，我遇到了一个和我互相喜欢的女生。虽然同在顶尖大学，出身于小康之家，但她的“优秀值”不知为何却出奇的低，而且和我不一样，她很喜欢学习和自己的专业。

  人算不如天算，在毕业后，金融危机突然爆发，我的专业一下子失去了用武之地，只能拿着配不上学历的低工资勉强度日。即便如此，在爱人的陪伴下，我的心里一直没有失去希望。可同时我也注意到，和爱人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的“优秀值”一直在往下掉。

  虽然来自爱人的甜蜜总能洗去我的忧郁，但是生活的现实却丝毫不见好转，甚至随着经济的大环境每况愈下。看着每次在爱人身边就开始被大幅拉低的“优秀值”，我渐渐怀疑，我现在的境遇是爱人造成的。

  最终，父亲讨好了有钱的“大人物”，为我找了个大小姐订了婚。即使和大小姐的相处十分不愉快，也对与旧爱的感情有所怀恋，但我心里早已开始嫌弃一直拉低“优秀值”的前任。最终我没能违背父亲的意思，和大小姐结了婚。

  然而，婚后，我才知道：大小姐的父亲其实只是个靠着拆迁赔款暴富的暴发户，对我的工作几乎没有任何帮助。而且我还要用微薄的工资，为大小姐奢侈的生活负责，同时又背上了房贷、车贷。这段时间，我的“优秀值”像抽了风一样唰唰唰地往上涨，生活却不见有任何起色。

  生活的各种不顺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空洞的内心重燃了我和前任的旧情。我再也不想管什么“优秀值”和糟糕的生活了，只想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了此一生。然而，精明的大小姐发现了我出轨一事，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带着自家、我家两家人把我们“捉奸在床”，还当场把情人拖到大街上，叫人围殴、录像，发到网上。

  看着前任备受凌辱的我，本该上前保护她，然而在我全部人生中牢牢刻入灵魂的逆来顺受和懦弱的阻止下，我只是站在一边，恍如默许一般，看着情人泪流满面，最终留下一个如同死灰般的眼神，狼狈地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出轨的事被弄得人尽皆知，家人唾弃我，同事鄙视我，网络不断对我恶言相向，妻子父母为此对我不断打骂。。。而我就像麻木了一般，对这等痛苦和屈辱再也起不了一丝反应。

然后和所有新闻一样，渐渐地，事情平静了下去。除了妻子家人整天念叨，这件事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我也似乎失去了任何变化，除了已经意义不明的“那个数值”一天不停地默默上涨着。

  在一天夜里，凌晨加班回来的我，不敢打扰熟睡的妻子，只好躺在沙发上，小睡上几个小时又要去工作了。恍惚间，我梦到了被迫优秀的小学时光，梦到了让我无能反抗的初中时光，梦到了枯燥的大学生活，终于梦到了和前任在一起的美好时光。那是我人生里最珍贵的时光，温暖的回忆在我心上流淌，使我沉浸其中，久久不远离开那片虚幻。在梦里，一切感情都如同溃提的大水，涌向仅有的温存，仿佛要洗去现实人生数十年的黑暗一般。

  突然，那个以为早已被遗忘的，前任消失前那个如同死灰的眼神毫无征兆地出现，瞬间占满了我的整个脑海。我被惊醒了，回到现实中，呆呆望着窗外漆黑空洞的天空沉默半晌。

  数十年情感的阀门没能被再次合上，甚至要在体内溢出版不断发酵、翻滚、沸腾。我打开阳台的窗，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了出去，夹着淡淡雾霾的晚风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我的身体开始颤抖，进而不自觉地大笑了起来，仿佛从自己身上看完一个极度滑稽的笑话，要把自己一辈子没能得到的欢乐用此刻的笑声换回来一般，完全不在意妻子和邻居可能的反应。

  恍如看到了初三时的自己，我不自觉地爬上了窗台。

  “死鬼，大半夜的你瞎吼什么？！”身后的妻子揉着朦胧的睡眼，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看到了站在窗台上的我，愣了一下。

  “老娘娶你这没出息的软蛋，跟着你过这穷生活，还要任你这王八蛋出轨，现在胆肥了是吧？！”身后的泼妇吼道，“有胆你就跳！”

  我也愣了一下。

  一模一样

  这个场景

  和初三的时候一模一样

  但是

  我不一样了

  那时候的我，还有属于未来的可能性

  现在

  自由、感情、尊严被生活、贷款和家人夺去

  可能性早就在一眼能看到头的未来中消失

  我已经没有更多可以失去的了

  我的嘴角止不住地疯狂上扬，同时，“那个数值”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0奔去。

  面朝绚烂的夜空，我倒了下去。

  一瞬间

  世界春暖花开。

在呼吸消失前的最后几秒，我看见，那个“数值”上，第一次显示出了一行汉字：

“恭喜，您的自我分裂值已归零”

              我带着人生最初，也是最后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闭上了眼睛。

来自我的好朋友——天翔翼游